今年第十次沙尘暴中,大风刮倒了我家附近的一棵老树。哲人老子的老师临终时教导,路过老树要上前致敬,好像它是人的长辈。长辈横倒在眼前死给我看。
沙尘暴频频来袭,沙漠景象也在电视中频频出现。无垠的荒凉中,常可见几棵枯死的老树。极其苍老丑陋的形象,猛力冲击着人们的视觉,对于我,更撞击着心扉。
单调是大沙漠影象的主题,摄影家只能用渺小的驼队去装点。但今年为突出沙化的新主题,很多镜头对向干涸的绿洲。枯树都取景在边角处,反衬莽莽沙原。但对我而言,则是沙原反衬枯树。
树是生命,是人的伴侣。沙漠是死亡,是人和树的共同敌人。对吗?也对,也错。
不错,凶恶的沙漠要杀死一切树木,然而景象中的那些老树其实也要感谢沙漠。面对沙漠,人和树本该同仇敌忾,然而人,却是树木比沙漠更凶恶的敌人。沙漠的前端本来紧挨着大森林,是人伐了大树做木材,砍了小树做木柴,甚至斩了草除了根,给沙尘暴这个沙漠的先锋开路。小树早殇,大树壮夭,没一棵能活到苍老。人进了沙漠,想的是怎么活着出来,还拖得动沉重的树木?这样有些大树便在沙漠中逃了老命。
这让人想到孔夫子所说的“苛政猛于虎”,似乎可以仿照说“人凶于沙漠”——什么?沙漠正在对中国人进行最后的决战,要把我们杀得鸡犬不留。抗战的努力远未奏效。树、人、沙的关系像智力游戏,让无所用心的我们动点脑筋。答案明明白白:砍树的力气就是铲沙的力气,人们正卖力地自行活埋。再不幡然悔改,将来会有个叫“中国”的沙漠,我们的葬身之地。
沙漠中的古树死得糊涂死得惨烈。杀手看似沙漠实际是人,人使沙漠无限扩大,干旱日甚,绿洲消失。活到最后的,都是根系深远、生命力极其顽强的大树。它们是活活渴死的,无虫无病,所以死后能照旧岿然挺立,抵抗着十几级狂风和飞沙走石的摧压。
沙漠里的老树都是最耐旱的胡杨。生物词典说,胡杨高达4.5米,超过六层楼房,何等挺拔美丽。但影象中的枯树奇形怪状,树干粗短像铸铁桩,枝杈佝偻像青龙爪,在生命的挣扎中痛苦地抓向苍天。阴惨之夜风声鬼哭狼嚎,想象枯树如幢幢魔影。
但我看出了美。不是说有雄奇之美吗,这就是,如果我是画画的,我要倾泼重墨画出这“鬼雄”之雄奇。不是说有悲剧之美吗,这就是,悲剧是把美的东西毁坏给人看,横死的大树给我心灵大撞击,不就属于这种美吗?
沙漠枯树的悲剧美,更有生命纪念碑的永恒。它在沙漠的进逼中顽强庇护人类,有古圣贤之德。经书有一篇《五帝德》,劈头就问:都说黄帝三百年,黄帝是人吗,何以至于三百年乎?孔夫子回答:“生而民得其利百年,死而民畏其神百年,亡而民用其教百年。”沙漠枯树也是这样。
沙漠的枯树,更直接是先烈的遗体。在它的百年生命终结后,愿同胞们都能敬畏百年、受教百年,愿二百年间祖国的沙漠都就成绿野。